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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画手列宾和他的模特托尔斯泰

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24-09-06

▲列宾自画像,布面油画,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1894,收藏: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

列宾在回忆录中多次写到托尔斯泰的笑容多么有感染力,但在他笔下,托尔斯泰没有一幅画像是带有笑容的,永远是一张严肃的、凝视的、内观而深邃的脸庞。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编辑 / 杨子 rwyzz@126.com



“今天的青年愿意了解列宾和托尔斯泰吗?”陈丹青在木心美术馆的“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特展序言里这样写道,“前者画的人物个个构成卓越的文学叙述(这就是为什么西欧不太认同他),托尔斯泰的笔端则随时带出动人的画面(当福楼拜读到《战争与和平》,叹赏道:画家,画家,一流的画家)。整个19世纪,旧俄文学与绘画逐渐步入黄金时代,托尔斯泰之于列宾,即文学与绘画的交相辉映。”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展览,仅协调沟通的工作就长达四年有余,中间还隔了一场疫情,这批珍贵的作品终于在2023年11月11日于江南水乡乌镇正式开展亮相。为了借展,陈丹青在2018年跟莫斯科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取得联系,在给馆长的信中,他写道:以我的年纪,我无缘得见托尔斯泰本人,但我现在给你写信,感觉就像是在给托尔斯泰写信……


▲木心美术馆“列宾笔下的托尔斯泰”特展,托尔斯泰和列宾的亲笔信 图/受访者提供



当列宾遇见列夫


陈丹青说,木心的书桌常年放置三五帧世界文豪照片,其中便有托翁。对俄罗斯文学,对托尔斯泰,木心是心悦诚服的,他曾羡慕地说:看,那部大胡子,密密麻麻全是文学。但作为画家的木心看不起俄罗斯绘画,其中包括列宾,“他的绘事深藏范宽与倪瓒的世界,不耐烦俄罗斯绘画的笨重与繁复。”


“但对我来说是另一种经历,我13岁开始读托尔斯泰和临摹列宾,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能够见到他们的原作,并且能够请到他们的真迹来乌镇,跟大家一起分享。对我来说,这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展览。”陈丹青说。


对于中国的几代读者而言,列夫·托尔斯泰这个名字都具备相当分量,也承载着许多想象,是“世界文学史的庞然大物”。在许多人心目中,托尔斯泰是身材伟岸的长者模样,包括列宾。当列宾1880年第一次在莫斯科的大喇叭胡同见到托尔斯泰时,他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被过往见到的图片和肖像欺骗了。他一直以为托尔斯泰是一位高大的贵族伯爵,但眼前的托尔斯泰像一个怪人和布道者,个子矮壮,却长了一个尺寸硕大的头!蓄一部灰色美髯,穿长长的黑色常礼服。精于绘画的列宾很快就意识到,正是这个巨大的颅脑,让托尔斯泰在肖像中显得高大魁梧——人们会从惯常的头身比,来判定他的身高。


列宾也把同样的视错觉玩了下去,他笔下的托尔斯泰,依然给人以高大、巍峨的印象,加上他脸上深邃的、苦修士般的表情,烘托出一种道德上的崇高感。


第一次相见,托尔斯泰就给列宾留下了深刻印象,列宾后来回忆他们相见时的情形:托尔斯泰全程都在演讲般激动地说着什么,痛斥生活中不公的惨状,以及人们一贯的冷漠。这位奇异的怪人,也是坚定的布道者,“他说话声音深沉、真挚……他因什么事儿激动着,心绪不佳,声音里透出悲伤的调子。可畏的浓眉下,严肃忏悔的眼睛闪烁着绿光。”作家个性强烈的讲述和极度激进的言论,让列宾感到新鲜又毛骨悚然,“仿佛我们处在最后审判的前夕。”当晚回家,他失眠了。


▲托尔斯泰和列宾坐在雅斯纳亚·波利亚纳故居大厅的扶手椅上,照片,索菲亚·安德列耶芙娜·托尔斯塔娅,1908,收藏: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



热衷犁田的伯爵大人


来自莫斯科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的策展人沃罗赛维奇·奥莱西亚(Volosevich Olesia)说,在列宾和托尔斯泰刚刚认识的时候,托尔斯泰已接近50岁,而列宾才35岁,“虽然列宾在绘画上的成就基本上可以等同于托尔斯泰在文学上的成就,但在他们认识的前10年里,列宾看待托尔斯泰是仰视的,就像在仰视上帝一般。列宾曾经说过:所有托尔斯泰说过的话,都应该用金子刻下来。”


在列宾与托尔斯泰相识10年之后,他才得到了为托尔斯泰作画的机会。1891年,当列宾来到托尔斯泰所在的波良纳庄园,他看到的托尔斯泰已经完全平民化了,这位全省数一数二的伯爵现在再也不穿礼服,他穿家制的黑色短衫长裤,布料粗糙破旧,头上戴一顶磨损得相当厉害的白色便帽,光脚趿着拖鞋。但列宾却觉得他的容貌比之前更令人肃然起敬了。


托尔斯泰不喜欢他的私人生活被打扰,也不喜欢有人给他画肖像,但对列宾例外,因为列宾是他大女儿塔吉扬娜的好朋友,塔吉扬娜自己也是位艺术家,热爱绘画,且深受列宾影响,他们之间长期保持着坦率的通信和友情。托尔斯泰能容忍列宾来自家庄园作画,一开始完全是为了给爱女面子,但后来,列宾赢得了他的认可。   


正是因为这种认可,使列宾得以贡献出一个世人从未见过的文豪之外的托尔斯泰形象:一个熟练地使用铧刀和套索、驱赶驽马帮寡妇犁田的农民。干农活是托尔斯泰最好的娱乐和放松——据说每次托尔斯泰干完农活回到餐桌边时,满腿的烂泥和身上的马粪味让全家人暗暗叫苦,妻子索菲亚会抱怨他糟蹋了她上好的地毯,并不得不打开窗户通风,让异味飘散,不影响全家用餐。而列宾在为他写生的时候,也分明注意到过路的农民和村妇对于伯爵犁地这件事流露出纳闷和讥讽的笑容。


列宾要求尝试一下犁田。他很快败下阵来,他那双画家的巧手应付不来粗重的农活。列宾很勤奋,在波良纳庄园他几乎一直在工作。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天才,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建立在努力之上。“他一分钟都不想浪费,每一刻都在工作。他说,我有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离托尔斯泰这么近,我应该每一分钟都去刻画这位大师的形象。”奥莱西亚说。


▲《托尔斯泰在耕地》 (临摹自列宾原作),布面油画,安德烈耶夫·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 ,1887,收藏: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


一起洗澡,一同祈祷


正是这种贴身陪伴,让列宾得以画出田野劳作中的托尔斯泰、在书房里写作的托尔斯泰、跟家人在一起的托尔斯泰、正在听音乐的托尔斯泰、参与人口普查的托尔斯泰、跟穷人在一起的托尔斯泰、祈祷中的托尔斯泰……尤为珍贵的是,托尔斯泰通常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在林中独自祈祷,但列宾捕捉到了这一刻。


托尔斯泰允许列宾陪他步行两俄里去洗澡,浴池在十分冷冽的小河里。一走出庭院,托尔斯泰就会脱下自制的旧拖鞋,光着脚走得飞快,小径上的树枝和碎石根本奈何不了他那双布满老茧的脚,列宾得紧赶慢赶才能追上他的脚步。两俄里的急行军下来,等他们到了河边,已经满头大汗。列宾建议先坐一刻钟落落汗,马上跳入冰水必得感冒不可,而托尔斯泰已经迅速脱光衣服跳入小河。


“这全是偏见,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托翁把那个硕大的脑袋探出冰水说道。列宾还没落完汗,托尔斯泰已经洗好了澡穿上衣服,拎起篮子采蘑菇去了。他消失在林中的身形给列宾留下了极不平凡的印象:“既像树林里拎着篮子的流浪汉,又有军人的气概”——列宾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每次在树林中,托尔斯泰都要求一个人走开一会儿。他告诉列宾,他会在密林深处独自站着祈祷,这种僧侣般的精神功课,常常个把钟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终于,列宾鼓起勇气,提出是否可以躲在灌木丛后对他漫长的祈祷写生,他做好了被断然拒绝的准备。但托尔斯泰却开恩道:”啊,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地方。而且在拿我作画上,我如今已象失去贞洁和廉耻的姑娘,来者不拒了。是这么回事,没有关系!画吧,只要是你有必要。”至此,列宾已经彻底赢得托尔斯泰的信任。


在展厅里你能看到这幅祈祷中的托尔斯泰,从最初的写生,到最后油画完成,列宾画了整整10年,画中的托尔斯泰一袭白袍,赤足,双手插在腰带里,神色庄严凝重如苦行僧侣,在他的口袋里,揣有一本红色封面的厚厚书本,看不出是不是《圣经》。托尔斯泰坚信,信徒应该经常与上帝进行真正的交流,而不是拘泥于仪轨,他否定东正教教会那些流于表面的仪式。当1906年列宾终于得以展出这幅《托尔斯泰在祈祷》时,托尔斯泰正因为他的观点不符合教义,被东正教从宗教委员会清理出去,前来观展的人们和年轻的学生,纷纷在独自祈祷的托尔斯泰画像四周放下鲜花,无声地表达对托尔斯泰的支持。



他画出了死后的托尔斯泰


在向世人推广托尔斯泰的形象上,列宾功不可没,正是因为他,托尔斯泰的容貌出现在俄罗斯的众多日用品上,成为举世皆知的偶像Icon:日历、封面、版画,乃至巧克力糖纸……托尔斯泰一开始对大规模传播自己的肖像满心疑窦,尤其不赞成曝光自己犁地的样子,但最后他让步了。他对列宾说:我尊重你的意见,毕竟你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有意思的是,列宾在回忆录中多次写到托尔斯泰的笑容多么有感染力,当他策马狂奔的时候又是多么意气风发的愉快,但在他笔下,托尔斯泰没有一幅画像是带有笑容的,永远是一张严肃的、凝视的、内观而深邃的脸庞,似乎这才是托尔斯泰精神的面相。


1907年,列宾再一次重返波良纳庄园,见到暮年的托尔斯泰。这一年托翁已经79岁,依然可以策马狂奔。列宾再一次为他画像,这一幅完成于1909年的重要肖像,几乎为我们定格了托尔斯泰生前最后的模样。他坐在粉红色的扶手椅中,须发皆白,一脸威仪,质朴庄严,眼神凝而远,眸子近乎透明,似乎已经见到了凡人不可见之事物。列宾没有画出托尔斯泰身边的钢琴,没有画出正在弹钢琴的人,他的托翁也许是在听音乐,也许只是藉由音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列宾是这么描述托尔斯泰在生命最后几年中的容貌的:“外表像西徐亚的酋长”、“不可动摇的神态——石器时代活生生的塑像”、“多么奇怪啊!高颧骨,斧凿刀劈的粗糙鼻子,蓬乱的长须,大耳朵……眼上的眉毛跟甲壳一样,状貌威严可怕,威风凛凛,然而,这个酋长和他的追随者早已销毁了任何推行暴力的工具,他们的武装只是保卫宁静生活和自由精神的温顺信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本人以自己的人格和面色,表明精神战胜了生活的私欲,他的眼睛闪烁着这种胜利的明亮光芒”,“他了解一切,也宽恕一切。”


这一时期的托尔斯泰,怀着对穷人无私的爱,和对社会不公的思考,正在为解放农奴、散尽家财和最后的出走做准备。列宾觉得,正是因为长时间跟上帝的沟通,让这个曾经充满吓人激情的老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变得沉静了。


“你得注意这两幅画,这幅肖像(《托尔斯泰坐在粉红扶手椅中》)是列宾在托尔斯泰死前一年画的。托尔斯泰死后,他画了另一幅(《生命彼岸的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在天堂里,托尔斯泰去见上帝了。”陈丹青指点着展厅里最为夺目的两幅巨作,而在这两幅巨作之间,张挂着列宾的自画像。“在这个展厅里,当你凝视列宾,请注意,逾百年前,这位画家正凝视着伟大的托尔斯泰。”


▲《生命彼岸的托尔斯泰》 ,布面油画,列宾 ,1912,收藏:国立列夫·托尔斯泰博物馆


两幅画在展厅中遥遥相对,左边的粉红扶手椅,对应着右边满目粉红色的繁花,托尔斯泰站在粉红色的辉光里,垂手而立,似乎已向神和世人坦呈所有,天堂之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一张非人间的脸,垂暮的,然而又是新生的。在列宾画的所有托尔斯泰中,从未有哪幅拥有这么多耀眼的亮色,托尔斯泰在一片明亮之中凝视苍穹,再一次见到了我们无法见到的事物。


速写,写生,反复写生,然后依据写生创作油画。在此之前,这是列宾的写实主义绘画路径,一系列关于托尔斯泰在波良纳的小稿和草图,交叉佐证了这条忠实的路径。这也是俄罗斯绘画和俄罗斯文学的路径。但是,没有证据表明托尔斯泰生前为《生命彼岸的托尔斯泰》这幅画像摆过造型。斯人已逝,写实主义巨匠列宾失去了他的模特,但最终他画出了托尔斯泰灵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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