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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袁永苹:诗11首

袁永苹 黄灿然小站 2019-04-15



常规生活


我从公交车站带一束紫色的小雏菊回家

它干巴瘦弱像是某种糟糕的菌类

我承载的公交车上只有两个人

幸运的是我们都到达同一个终点

这样公交车就会一直开,直到我们到达。

我可以粗暴地从大街上带回这束花

我可以做到的,让我想到我无能为力的。

每天,从蓝色的办公大厅走出,

我的胸腔里总是存有一首诗歌的愤怒。

而夜晚的绿色草丛,发着相似的光。


2018年 




这两个年轻人


自傍晚过后她独自呆在房间

那刚洗的天蓝色床单,让她感觉到舒适,

有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这房间多么熟悉

她在这里度过了四个年头。

四年当中她反反复复在这里住过

有时她也做短期的旅行,大多数乘船

少时坐火车。这间房多么熟悉,她

拥有了它四年的时光。

在这四年当中,它只熟悉众人中的那两个。

靠窗的是她写作的写字台

她有时从早到晚不吃不喝。对面

是一把黑色的椅子,旁边是有落地镜的

衣柜,墙上的玻璃是两块。

它的一大半被这张大床骄傲地占据,

四年以来,这房间秘密在世,

可对于这屋子外面的黑蔷薇,

这两个人显得过于年轻。


2008年 




一寸照片


它静静地呆在那小巧的音箱旁边。

那是你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梳着偏分头

看不清是黑色T 恤还是毛衣,秋季?

不像是冬季。你的眉眼开阔无风雪

你脸庞那么年轻,眼里满是温柔。

眉毛像一片不像话的树林,鼻子像大象。

我想象着你与你的女孩多么痛苦地相爱

相爱又怀疑。我知道你曾在冬季的大街上

跪下哀求一个肮脏的陪酒女能留下来。

我能想象你最圣洁和最肮脏的事。

关于你的二十岁,残酷甜蜜的生长

在肉体的交换中,等待着我们的相逢。


2011年




在地铁里


地铁上的人都带有一小团黑暗,

在站台将自己装上去,等待下一个

吞吐,重复装载。

车厢里,我让那些小团的黑暗,

聚拢在一起,融汇,渗透,

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它是一种有别于家庭的,

那种温暖,让人舒适,

支持你逃离那间屋子,

奔向隧道下面的自由。


2017年




身份


在我是一个母亲的时候我不是一个诗人

在我是一个诗人的时候,我不是一个女人

在我是一个女人的时候,我忘记了我是一个母亲。

那年在手术台上,疼痛像蜘蛛网布满周身

我跳过正在我身体中忙碌的医生和护士

眺望向窗外的枯树枝和一个在吃饭的陌生人。

在那一刻我把自己忘记在树木、手术刀

天空和白床单之间。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去捡蘑菇,

乡下,在大壕的桥墩下洗澡,

我不再有任何身份

我是一棵树,一株草,是万物中的一个,

普通的。许多人的痛苦来自于

那个时刻聒噪的自我。但是当你

死过几次,你就会忘记那个自我,

劝服他安静,不要自命不凡,

劝服他谦卑。因为躺在病床上时

你与所有的死者,不论什么身份

思想家、伟人、捡垃圾者、罪犯

一样,仅有的肉体是你最好的圣经。


2018年 




癌症房


他仍然保持生的希望。

有一天,病房像是温室被太阳炙烤着,

透过医院高大的玻璃窗

一下子就能看见远处一排突兀的楼群,

非常不合时宜挺立在那里,

像是被谁不小心丢弃在那边一样。

他用手捶打着刺痛的腰来回走着,

有时双臂拄在宽大的窗台上,

疑惑而且无所事事地向远方眺望。

“那些楼群是什么呢?”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几个人中有人提起上帝,

像是瞬间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伤害,

让彼此尴尬了一会儿。

但是,某种力量让他瞬间作答:

“是有的,我相信。”

他请来的看护当中,

有一个人是基督徒,

另一个是不食肉食的佛教徒。

他已不能起身,

终日躺在病床上任由疾病吞噬。

有一天,他忽然要求辞退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总是和他谈起有关宗教的事。

其实,人群中有很多人想在他死前

跟他谈起这个,似乎这是一剂

比任何灵丹妙药更加有效的东西。

似乎除了这些再没有什么好提。


2011年




缝隙


孩子随时需要母亲

那种虚空只有爱和陪伴才能填满。

然而我躲避——

因为只有我独自一人时

我体内才会猛烈地生长出

岩层,剥掉地衣和苔藓。

孩子需要通过母亲的爱

来确认自己存在于世。

而这位母亲却需要孤独

才可以确认这种存活。

哦,亲爱的胎儿、幼崽

成年人!这世界由空虚填满

也必将由空虚而欢腾。


2018年 




下班赋格


下班路上见到各种各样的孩子。

他们小如豌豆,穿彩色的花布衣服,

手握绿色滑板车,个头儿

与那滑板车的扶手一样高。

在这个春天,灰色的烟雾中,你能看到

他们的小脸儿,没有戴口罩的小脸儿。

远处是金黄的落日,有血色,微红,

在绿树的间隙轻轻的低语,

远处的鸟窝静默如同神的孩子

这是北京傍晚——

平常的,属于一个孩子和她妈妈的傍晚,

属于一个红色襁褓黄色小树丛的傍晚。

呼吸,他们需要玩耍,坐在带辅助轮的脚踏车上

戴着蓝色的鸭舌帽,这不是一个美国孩子

是一个拥有中国国籍的未来的公民。

烟雾,让挂在远处晾衣绳上的衣服

显得干净、发白。绿色中透着灰的质感。

已经没有更多人佩戴口罩,

因为它妨碍日常的工作和生活。

穿白色衣裙的小女孩跟爷爷手拉手

沿着方砖路向前奔跑,

她的妈妈从楼道里出来,抬高双手

她们拥抱,她的妈妈把她举高

她的白色衣裙飞舞起来,

她的脸红彤彤

她的头发干净。

春天树木已经发出新芽

像很多年前每一棵树一样

这些新芽正等待着茁壮

带着繁茂,

它们渴望雨水

它们渴望雨水。


2017年




我希望


我希望

铺展开内心的寒冷,

宣告一切都最终失败的消息。

此刻你在我的右侧睡着,

你是我的丈夫,你呼吸,

均匀轻微。

白天我们的交谈,

急切地表达,试探与反驳,

小心伤害。我希望我们

能够在彼此身体里找到那些古老的意义。

这个夜晚安静,没有缝隙,

在我们之外,冰冻的街道,

等待光临的妓女,醒着唱着

嘲讽着我的此刻,卑微的爱的女祭司,

理性着,冰冷地独立于我们,

在我的身体之外存在。

我拥有时刻翻腾的海洋在内部,

我没有时刻翻腾海洋。

我有你,我没有你。


2011年




无神论者的信仰


下午,我承载出租车

去位于市中心的一个超级市场闲逛。

圣诞的气氛四处弥漫,

给迫不及待消费的年轻人以理由。

在出租车行驶到街道转角时,

望着枯树枝和灰白的冬日天空,

我忽然想起我丈夫昨天提到的上帝。

他说:其实你应当离信仰近些。

我想起这句话,一瞬间

我脑中的上帝成为一个形象,

西方人,大胡子英俊,

像一个波西米亚男孩,

或者一个酷毙了的摇滚乐手。

就像是《摩西十诫》中的男演员。

然而,上帝应当是一个形象吗?

圣经中说,上帝依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

但是比起这丑陋的形象,

我觉得声音更接近上帝,

我说的不是音乐,而是因为疼痛

而发出的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我总觉得上帝就躲藏在

那些呻吟后面的缝隙。

因此,我认为

医院里的上帝要多于别处。


2011年 




在教堂


花园街113 号 ,一座大厦的后面。

比我去年曾去过的聚集地更大,也更庄重,人很多。

与在那里的年轻人相比,这里多是年老的人,

白着头发,

在牧师的带领下阅读着《圣经》。

阳光透过哥特式建筑高大的窗子,映照着人们的脸。

他们痛苦的表情得到了舒缓。

在我们之中弥漫着的绝望,

也在他们之间得到蔓延。

同样的一种痛苦,从来也没有

因为上帝的仁慈而变得轻些。

小橱窗里出售着各种各样的《圣经》,

廉价的拯救方式,仿佛让每个生命

有了逃离的可能。

许多人在礼拜结束之后,

买上一本,带着它挤上公交车。

而交通事故可能因此会少些。

这是四月。

我和我年轻的恋人牵手从那里走出。

那时,太阳并不炽烈,

街道上飞扬着致人死亡的灰尘,

汽车的尾气一刻不停地进入

你的鼻子、喉管、胸腔,最后

变成细胞融化在身体里。

我的恋人,年轻的,因工作而劳累的,

他因此咳嗽,并剧烈地喘息。

我抚摩着他光滑健朗的手臂和

突起的血管,感觉到

一种联合的抵抗

和一种更深的痛苦,

沿着鲜红的经络,向我传来。


2012年


选自《心灵之火的日常》,袁永苹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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