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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卓:我是一个游荡者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4-09-07



“在路上”是一次寻觅未知风景的旅行,一次踏寻自然的痕迹,一次聆听故事的途径。摄影师陈卓就是一位一直在路上的摄影师。过去的十年里,他有时独自一人,有时与朋友结伴而行,已走过中国近300个远离城市的县城和小镇,定格了一帧又一帧充满野性力量或是幽深意境的图像,收获了许多或于自然、或于人的奇妙故事。



摄影/撰文:陈卓
编辑:周光源



去年,我和发小把一年一度的旅行聚会安排在了潮汕,一个好吃又放松的南方地区。我们住在一个内心阳光的年轻人开在市井中的民宿。和往常一样,大家都强制性的放下平日的生活与工作,投入在一个一年一度关于乡愁的约定里。某一天晚上和民宿老板聊天,聊到了关于自己在过去十年做了什么的话题,旁边的客人都说出了具体的内容和经历,轮到我时,想了半天,说出了一句 “过去的十年说起来挺俗气的,我基本都是在路上”的话。


“路上的日子里都干了些什么呢?”客栈老板似乎都喜欢挖掘旅人的故事和人生。


我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可是要确切的说出十年在路上干了什么,对我来说挺难的,于是我说,基本都是在拍照吧,我是一个摄影师。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62水边

 

那晚结束以后,我觉得挺有趣的,那次与民宿老板的闲聊,使我开始有意识的思考:一个人的十年到底在做什么呢。我翻开以前储存路上片段的相册,发现每个相册的命名都是“游荡2011”、“游荡2012”这种“游荡xxxx”的格式。于是我确信了,那晚的回答基本准确。过去的十年里,我是一个游荡者。


还没有深入回顾自己过去前十年的生活呢,我们的聚会也就结束了,大家分别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而我在潮州租了一辆车,一个人开往粤北,开始了拍照的生活,也算是回到了我的轨迹。可这次拍照很不顺利,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在漫无目的的开车,中国的发展已经让地域的个性大幅度的消失。我从潮州穿过梅州,又经河源北侧过九连山,绕了一个弯去到韶关,除去客家话带给我的陌生感,这段旅行已不再有那种探索未曾踏足之地的新鲜感。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59采石-6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60采石-7

 

这种感受在近几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2018-2019年我先后去了川西、福建、湘西、云南、西藏这些地方,去探寻一些边境地区人与自然发生的关系,以补充新作品。可大多数时间里收获不多,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乡野的样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建筑风格、道路、视觉化的标识以及丑陋的地标雕塑,都呈现了一种趋同的样式。经常和朋友提到我最近几年在路上看到的大量被开采的山体,这些亿万年存在的自然在今天正变形为道路、桥墩和房子。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49采石-3

 

我的旅行中也大量的去探访一些与中国古代历史有关的遗迹。遗迹有着不同于其他场景的能量,它可以让人短暂的告别旅行中的浅尝辄止,沉下心去观察我们这个受伤文明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在甘肃景泰的一座明代边防城堡里,一个废弃的教堂曾经让我印象深刻。在2014-2016年的时间里,我曾不止一次去过这座可能是影视拍摄临时使用的教堂,透过教堂废弃残破的窗户,可以看到祁连山脉的东侧尾部。这种在废弃地之上再次被废弃的景观包裹了我对于遗址延伸出来的各种想象,人和自然发生的各种故事也埋藏于此吧。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23城墙上的树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33废弃地-2

 

最近两年,同样的地方我在南方也频频遇到。在浙江中部的石岩背村,早在公元前3世纪就开始开凿使用的地下洞穴,在经历了将近两千年的时间里,从最初的采石功能由于地下水的天然阻隔被自然废弃,之后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被发现,开放成为景区,当我第一次进入地下的时候,被一处在开放过程中建造的巨型楼梯所吸引,在中世纪开凿采石的痕迹旁,一处新的人工痕迹,粗暴的出现在这样一处遗迹当中。在中国,遗迹被不断修复的地方,这样满目疮痍的场景屡见不鲜,断裂的文明在今天撕裂着这个时代,人和自然之间的角力造就了虚幻的真实场景。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19洞穴-1

 

当然,路上的日子里,也会有和这个时代完全错位的风景出现。


大概是在五六年前,我记得是在农历新年刚过去的时候,我和好朋友严明、孙彦初、二哥一行去河南以北拍照。在正月十五的傍晚,我们回程经过了山西南部的一个小镇,路面上多是被大车所破坏的痕迹,以至于车速并不能很快,许多碎小的煤渣提醒我们这可能是和山西常见的小镇一样,是个有煤炭的地方。我记得当时的天色是那种接近黄昏时短暂的深蓝色,因为雾霾,这种深蓝是很幽邃的。这时车窗外远处开始有很多烟花燃放了起来,远处的矮山下面也有很多火光。我们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走岔路去火光边上看看。


这里应该是一个从过去时代就开始的以煤炭为生的小镇,刚刚看到的火光是人们把硕大的煤块堆积在自家门口点燃的,样子挺好看的,大概有一两米高,像个图腾一样。我拍了几张燃烧的煤柱,几个人回到了车上,开始往晚上要休息的县城驶去,这时远处的烟花还在零零散散的继续,北方冬季的树枝萧萧散散,听到的又是断续风声的凛冽。车窗开了一点,鼻子里闻到的也是北方的味道,土地的气味混合烟花燃烧的让人上头的硫磺味。在三种感官的觉察中,车上我们几个都暂停了聊天,看着窗外浪漫至极的烟火景象,我提了一句,“你们说,什么样的媒介可以描述此刻的感受呢?”,大家貌似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过了一会儿,严明说,可能只有文学可以再现吧。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35清明-1

 

在过去的十年中,我和朋友结伴而行,又或者自己一人独自旅行,这其中有目的出于创作,也有作为摄影师为生的项目拍摄工作。十年时间里我大约踏足了中国三百多个城市和小镇,以及诸多无人问津的地区。在目睹了大量真实又虚幻的“风景”后,我开始逐渐的培养了一种用相机记录的方式,与此同时,也用文字记录了大量的感受,把自己的很多困惑装载进去。


拍照片对于我的吸引力大概都来自和“行动”的结合吧,这也是我认为摄影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之一,它有一种隐藏的牵动力,将人们带进一个场景,然后让你把所有意图与想象快速而具体的放进这样一个盒子。你的观察力、感知力以及知识架构,在快门按下前的那一瞬间,全盘交出,像是古龙笔下的武林一样,片刻之间,高下立见。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29光山

 

说到这里,想起四五年前我受策展人王远凌邀请,为重庆美术馆的一个展览去拍摄三峡货轮的故事。这是一艘运输车辆的大型滚装货轮,我要跟随船上的十几名水手从湖北抵达重庆完成一次长江里的航行。三峡于我并不陌生,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和同学结伴去过这里,之后也和很多朋友走了很多其他的陆地线路。但跟随水手在这段被改造的峡谷平湖里满航上一段时间,对于我而言是新鲜的体验。


在驶入峡谷的第二天晚上,我征得船长的同意进入驾驶舱拍摄,一切似乎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大副和二副几乎没有交流,我提出了一个比较尴尬的疑问,“怎么不摆摆龙门阵撒?”,二副目视前方,淡淡回答道,“在一起太久了,该说的该聊的早已经说干说净了”。这之后我们三个人便都陷入了沉默。


我也没有急于拍照,而是观看眼前的景象。从视觉上来说,我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天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水面、远山和天空是阶梯状的黑色到蓝色的过渡,眼睛也能非常明晰得感知到天光,在某一时刻,驾驶舱正前方的玻璃也好像被剥离了出去,人像骑乘一只巨兽一般在水面缓行。那天晚上航行的一段是巫峡的中后段,离开巫山县城逆流而上去往瞿塘峡的水路,这是一段没有太多建设和更新的区域,在三峡中修建的跨江大桥和两岸的移民新城在这一段并不多见,所以这种安静的感知一直持续了很久。


那种静谧甚至让我在之后的回忆里,都丝毫无法提取当时的声音,我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一样在峡谷里待了一个晚上。虽然我也已然忘了那晚自己都思考了什么问题,但感觉在当时好像想通了很多问题。在之后我都试图再去寻找这样的场域和契机,以摄影的在场,将自己从嘈杂的时间中短暂的抽离出去,哪怕只是一阵子。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33废弃地-3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63室内山-3

 

去年我又重新看了科恩兄弟的《大地惊雷》,大约十年前看的时候并不能完全欣赏到它的美,而这次却使我印象深刻。科恩兄弟把一个故事平淡优雅的讲完,背后却注入了一个巨大又丰富的情感。从去年重温之后,在路上的时间里,我总会时不时的在脑海中浮现这部电影所讲述的情感。这种体验挺独特的,我想可能是与创作者在某个时刻达成了一种强烈的共情,才会像代码写入一样留在记忆里。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20山上的线-2

 

我想拍照也是一样的事情,只有当你在按下快门前投入巨大的能量和情感进去,才有可能让观看者产生这种强烈的共情。


从去年到今年,我比以往更加放缓了摄影的步伐和节奏。但在这段时间里,我愈发的感到摄影是具有更高门槛且能让人深度眷爱的事情。如何去拍一张让自己更为满意的照片变成了日常中有趣的事情。我会保持拿手机训练自己观察力的习惯,持续旅行来保持敏感和获取新知。而当我不再忙于创作时,反而一种正向的轻松感扑面而来。抽出一段时间去观看和思考自己之前的照片,这种轻松状态下的梳理也弥足珍贵。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3绸谷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19洞穴-2

 

荒蛮故事Wild Tales No.21室内山 2019

 



关于创作者



陈卓,1987年在河南出生,目前生活和工作在郑州。他以摄影为媒介,从2011年开始拍摄围绕人与自然环境变化中所产生微妙关系的风景项目,从最开始关注人对自然所产生的双面影响到近期作品开始关注自然本身的力量,始终没有偏移于风景(Landscape)这个关键词。同样,也通过对自然命题的创作在探寻艺术家自我个体的疏离感。陈卓的作品曾于北京今日美术馆、中间美术馆、中德文化交流中心歌德学院、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双年展、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北京三影堂艺术中心等机构与摄影节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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