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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瑞中「地狱空」:一本良知备忘录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4-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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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台湾最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家之一,姚瑞中坚持以摄影作为其主要的创作媒材,来对生死议题相关的诸多面向进行独一无二的表达。其三十多年来的创作脉络,可抽象为“临终关怀”、“借尸还魂”、“天堂”、“地狱”等关键词,从不同层面综合展现他对历史、地理、政治、社会、技术、人生、精神等方面的意见和看法。 《地狱空》是他最近完成的一个系列,该系列的摄影书出版于2021年的中元节。他以地毯搜集式的方式,拍摄了台湾所有具地狱造景的宫庙。在人类学田野调查式的拍摄了台湾几百尊神像后,他接着全方位地呈现了台湾宫庙的地狱造景。他把天堂拍得像地狱,把地狱拍得像天堂。如此,他展现了自己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以及对现今世界诸多当代议题的思考。而我们,则通过他的创作,更进一步看到了台湾的庶民美学,以及民间对生死的看法。



摄影:姚瑞中
采编:傅尔得



 包公廟1,©️姚瑞中

 

这几年,我们碰到了很多的生死问题,无论就我自己,还是就外界环境而言,生活似乎在被很多东西所左右。

 

大约五年前开始,我地毯式地走遍了台湾大大小小的宫庙,不止拍了神明,还有地狱。我一直尝试着把天堂拍得像地狱,把地狱拍得像天堂。

 

做这些艺术项目,我的目的不在于民间信仰,而是要展现我对生死的思考和态度。在台湾,宫庙是一个整体式的艺术,它们共同折射了民间对生死的某种看法。

 

《地狱空》这本摄影书的出版时间,是2021年的中元节。刚好我有学生是道士,所以,我得以在那天跟三四个学生偷溜进了中元普渡的祭祀活动里面,整个过程我的头皮都在发麻,感觉周围有很多东西在飘,学生们也有拍到灵异照片。


《地狱空——姚瑞中拍立得地狱写景》 | 姚瑞中 | 典藏艺术家庭出版 | 2021年08月初版 | 264页 | 平装 | 21 x 14.8 cm | 中文

 

那时,全球疫情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因疫情死亡的人数刚过400万,因这本书中还收录了我学生的木刻版画“心经咒”、“尊胜咒”,以及“十殿阎罗”的白描等,所以,我想这些符或许可以帮大家消灾解厄。

 

在跟设计师沟通中,我们将书的外观做成了一个民间祭祀时会用来烧的金砖纸。封面的主视觉做成了尪仔标,是一种台湾旧时的抽签童玩,这有点抽签决定谁下地狱谁上天堂的意思。封面上的其他元素,是不同宫庙里的神偶,都是我用拍立得拍的。

 

《地狱空》项目的最后一次拍摄,是在一间废弃的庙宇。那是基隆的十八罗汉洞,在一座山上多年不见天日的九宫格状的坑道里,有点类似防空洞,但整个洞内都被封起来了。我们找到一个掩盖好的狗洞大小的破口,钻了进去,发现里面超长、超黑,约莫有一公里的腹地,除了地狱造景,也有悉达多太子七步成莲、观世音菩萨,等等。所有42年前做的各式雕塑,都被封存在里面,连色彩都没有褪。


 基隆市圣济宫十八罗汉洞,©️姚瑞中

 

 基隆市圣济宫十八罗汉洞,©️姚瑞中

 

 基隆市圣济宫十八罗汉洞,©️姚瑞中

 
台湾虽然宫庙繁多,但有地狱造景的却很稀少,主要只有约六间。其中,新北市林口区青岭湖北文紫祥宫包公庙,以其壁面彩塑的地狱浮雕独步全台,粉嫩色彩搭配卡漫风格,造型简直恐怖可爱到顶。高雄莲池潭龙虎塔的龙口内,有全台唯一的交趾陶地狱墙面,栩栩如生。石门金刚宫建造了一条肚内设有极乐世界和阴曹地府的神龙,行走在暗黑的通道内,一触控到感应机关,面容狰狞的受刑者们便会呼天抢地喊冤,里面尽是血肉模糊、残肢败尸、脑浆涂地的场景。八卦山大佛旁的南天宫地府,是台湾第一座电动地府,规模虽然精小,但惊吓度破表。台南麻豆代天府内,可游十八层地狱,规模宏大,造型艳丽,声响吓人,独自在里面漫步,犹如在地狱走一遭。

 包公庙10,©️姚瑞中

 

 金刚宫14,©️姚瑞中

 
其实,根本就没有地狱,一切皆空何来地狱?也没有人真的去过地狱后再回来,所以,这些造景都是假的。地狱大多存在于人们的心里、意识里、神识里。那些雕像和玩偶,全都是人所投射出来的形象,它们被创造出来,主要是让人们断恶修善,有点像警世的寓言。
 
那些地狱造景,大都是台湾的民间艺师做的。他们没有什么美学基础,所以雕像也没有按照人类的骨骼结构和肌肉构造来。他们不曾看过米开朗基罗,更不了解文艺复兴的艺术,完全是凭借自己的想象,将一个个想象的场景创造出来。

 龙虎塔3,©️姚瑞中

 

 南天宫15,©️姚瑞中

 
所以,《地狱空》呈现了台湾的在地美学:既古锥(可爱),又荒诞。可以说,这是素人艺术、朴素艺术,但我更喜欢称其为“后变形主义”美学。说到这,大概要追溯到晚明的变形主义大师们,如福建莆田的吴彬,他没受过太多宫廷画的影响,因此他画的十八罗汉,比例都很奇怪。

 

我拍的各殿阎王、判官、阴司、狱卒、七爷、八爷,乃至一切罪人等,比例都有问题,面相上也都有一点小小的变形,它们造型扭曲,意境乖张,匠心独运且自成一格,十分耐人寻味。在钻研西方艺术多年后,我愈发觉得,这些来自底层的庶民艺术,其所散发出的真诚朴拙之美,丝毫不输乔托乃至米开朗基罗。

 

《地狱空》是用拍立得拍的,虽是立刻可以看到画面,但并不好拍。首先,它的镜头跟玩具一样,不够锐利;其次,它很难抓到焦距和曝光值,拍的过程比较难控制;再来,它没法进行后期制作。所以,拍立得的画面比较迷离,颗粒也很粗。而且,它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发生化学变化,不仅颜色会变,甚至画面还会产生斑点。



 新竹县宝山乡某民宅3,©️姚瑞中

 

在数字相机时代,拍立得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它的现场感和偶发性,你永远不知道会拍出什么。它能立刻显影,所以我一定要在现场,且底片只有一张,不能够被复制。无论是颜色还是品质,它都跟数码相机背道而驰,这反而让它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画面是真的,可是给人的感觉是假的。

 

当下,我们对真实和虚假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们再也没法直接判定一张照片的真假,我们越来越多看到的,是比真实还真实的数字合成图像。这已经到了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所谈论的“拟像理论”的第四个层次了。其第一层是,摄影描绘一个真实;第二层是,摄影再现一个真实;第三层是,摄影不描绘真实;第四层是,摄影自身就可以生产真实。之所以称之为“拟像”,是不需要通过对象物,就出现的影像。基本上,现在的AI数位合成就是拟像。而现在的数字摄影,很多都不需要到现场,直接用网络上的图片拼合,或是用数据库和AI就可以生成画面。

 

人们在虚拟图像中渐渐麻痹,很难再相信网上的图片,虚拟图像也无法再触发过多的感受。所以,我们此时更应该回过头来,谈论更真实的东西。最近几年,传统底片也在开始复兴,拍胶片的人越来越多,主要还是因为人们对现场感和真实性的需要。


 宜兰头城九股山菩提观佛修院,©️姚瑞中

 

使用拍立得,是一个边拍边显影的过程。这有一点像“观落阴”,感觉像是有一次机会,“下地狱”去看故去的亲友。“观落阴”是台湾的一个民间习俗,当你有亲人过世之后,可以去庙里请通灵的司公帮忙见面。他们会把你的眼睛蒙住,这像是让人戴上了进入虚拟世界的VR眼镜一般,可以看到在地狱的亲人,如果他们还在鬼界和地狱界受苦,或者说他们有一些冤屈想要跟你讲,你们可以对话交流。其实,这有点像是元宇宙的概念。

 

我现在的创作,比较多关注的是对死后世界的想象,无论是身体、肉体上的死亡,还是文化意义上的死亡,目的都是让大家思考生死的议题。

 

我之前的作品,有部分是在进行各种临终关怀,无论是政治历史意义上的,还是政治地理意义上的,抑或是实体意义上的如废墟、社会公共闲置设施蚊子馆等。我不全是以拍照的方式,有的题材,我会用画画来表达。我画的都是伪山水,都有点“借尸还魂”的概念,我以圆珠笔这样硬笔来取代传统水墨画的毛笔,用死掉的传统来重新制造山水。用硬笔画画,我画到手都凹下去,在工作室时,我会边听佛经边画,一天大概会画十个小时。

 

但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画家,充其量只能算是会画画的摄影师,主业还是摄影,我已出版的42本书中,有35本与摄影相关。我的很多摄影项目,都像是在进行地毯式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这是一种规模美学,也是一种全面性的普查,普查越多,资料越准,有点像大数据,当我把这些数据积累呈现之后,就可以写出一个源流考。


 嘉义县溪口乡开元殿国姓爷,©️姚瑞中

 

 《巨神连线》就是呈现规模美学的一个项目,在近两年的时间内,我拍了三百多尊台湾的中、大型神像。2016年3月时开始拍《巨神连线》,是因为跟母亲发生了一点争执,当时她生气离家出走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她。后来,我梦到了妈祖,她指点我去拍大神像,我便用6X7的黑白底片相机开始拍,拍了一个月后,我妈就回来了,之后我又拍了一年半。后来,我才明白,妈祖是让我去忏悔。我妈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那一个半月她究竟在哪里,但后来,我就很孝顺,每天都陪她。

 

我出去拍照,车子一开出去就是五六天,到处绕来绕去。记得是有天晚上八点,在拍到台南麻豆三太子的一间庙时,我开始感觉心率不振,就连夜赶回台北。第二天下午,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血管堵了约90%,随时都会心肌梗塞。


 苗栗县竹南镇龙凤宫,©️姚瑞中

 

我吓了一跳,我以前是校篮球队的,也是高山向导,根本就没想到我心脏会有问题。在《巨神连线》一书出版的第二天,我就住进了医院。应该是菩萨保佑我,让我完成了《巨神连线》,不然我说不定在其中哪一天就走了。

 

一般人拍神像,都会拍得很庄严,金光闪闪,且有光环的感觉。我拍的神像一点都不庄严,反而是一幅很无奈的样子。我会故意用比较疏离的镜头和很广的景别,将他们呈现在乡野和巷弄之中,在都会的丛林里。我用黑白色调,将神像的装饰性降得很低,不会有太多的华丽成分,且画面大都背景杂乱,常常会有电线杆等,如此让神明显示出一种庶民性。相反地,在拍地狱的时候,我会把世俗的东西放进去,所以,我拍立得拍的照片都蛮漂亮。

 

如此,我把神明拍得像地狱,把地狱拍得像天堂。

 

拍完神明后,再去拍堕落到善恶到最底层的幽冥地府,对我像是一种救赎。《地狱空》是在《巨神连线》出版之后,才开始进行的。一边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美好天堂,一边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可怕地狱,它们像是一把刀的两面,但这些都是由心所化现的。


 基隆市圣济宫十八罗汉洞,©️姚瑞中

 

绝大部分的摄影师,都在处理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概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处理的是人跟神鬼、牲畜之间的关系。2020年,我接受了国美馆的策展邀请,担任了当年“台湾美术双年展”的策展人。

 

记得是2020年1月6日那晚,我梦到了圣瑶宫,它旁边还闪烁着“彰化”两个字。醒来后上网查,居然真的有圣瑶宫,还有两间,一间在高雄,一间就在彰化的大村乡。第二天,我就接到了美术馆的邀展电话,请我策划台湾美术双年展。其实,我已经有15年没策划展览了,而且我也不想当策展人。所以,我回复馆方,说会再想想。

 

接下来,我妈和我姐要去日本玩,我在1月21日那天开车载她们去机场,回程时,顺便去了圣瑶宫,我还是想问问妈祖,她找我要干什么。我到庙里时,大概下午四点,抽到一张这样的签:甲午卢龙王次子招亲签。解完签,我才知道,卢龙王是要我在中秋节时帮忙做一件事:为畜牲道说话。听完,我心中一惊,因为双年展的开幕时间,刚好就预定在中秋节之后的一周。

 

从圣瑶宫出来后,我接着去了高雄的月世界拍照。到高雄时,是晚上9点了。月世界的地形,就像月球的表面,寸草不生,但晚上有打灯,场面很漂亮。里面非常大,在我走了半小时才绕回车上准备拿DJI大疆摄影机时,忽然间,我听到了旁边有猪在叫嗷嗷叫,那是杀猪的叫喊声,场面很恐怖。

 

拿了摄影机后,我再接着去拍,但是,拍到一半时,整个景区熄灯了,而我那时刚好走到了最里面,周围忽然全黑下来,我有点吓到。抬头看了看天空,银河出现在头顶,我顿感宇宙之浩瀚,人生之渺小。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般杀猪都是下午一点多,怎么晚上九点多才杀?我就开车去找杀猪声的来源,开来开去,只发现一间庙。因为日月禅寺就在那边,而声音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当下一瞬,“禽兽不如”四个字,就灌进了我的脑中。

 

我立即飙车三小时开车回台北,到达时已是凌晨1:30。我连夜写了邮件给美术馆,告诉他们我接受策展邀请,展览的题目也想好了,就叫《禽兽不如》。


 《禽兽不如—2020台湾美术双年展》国美馆外观,图/策展人姚瑞中 

 
紧接着的1月23日,新冠疫情就爆发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妈祖早就知道了,她大概是想要透过我以这个展览给大家传递一些信念,比如不要再杀生、爱护动物、保护自然。所以,我为双年展挑选的艺术家,都是在谈人类世或环境议题。

 

从接任展览的那天开始,我就决定吃素。到现在我还在吃,我要吃一辈子。《禽兽不如》展览做完后,随着疫情越来越严重,我才决定要将《地狱空》出版。在佛教看来,众生有六道轮回,分别是:天、人、阿修罗、畜牲、饿鬼、地狱。如果说《禽兽不如》是在为畜牲道说话,那么《地狱空》则是对饿鬼道和地狱道的呈现。

 

双年展《禽兽不如》是对当下世界所进行的回应:人类要保持谦卑和尊敬,不要过渡消耗生命。世界不是围绕着人类旋转的,人类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可人类又很骄傲,总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主宰,可以掌握一切,人类已成为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但在宇宙当中,我们实则连一个细菌、原子都比不上。疫情为人类的行为按下了暂停键,我们要调整人类的狂妄和态度。我拍这么多地狱的图景,也就是要表达,人类不要太狂妄,会有很多现世报。


 《禽兽不如—2020台湾美术双年展》艺术家曾建颖作品,图/策展人姚瑞中 

 

拍《地狱空》时,我一般都会带两台相机,除了拍立得,还有一台是contax T3,拍的是黑白胶片。相比于拍立得,胶片拍得更严肃些,那将会做成另一本不一样的摄影书。黑白胶片表达了这样的基调:神明弃我们而去,人世间充斥着僵尸。因此,拍地狱造景时,我不只是在谈地狱,更是在谈当下我们与环境、瘟疫、政治、网络科技、战争等相关的灾难和末世。

 

地狱本空,唯妄念升起一切羡慕嫉妒恨而地狱现前。如此,《地狱空》是一本良知备忘录矣。





关于创作者



姚瑞中,1969年出生于台北,台湾中生代最有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也是台湾文化界中一名独特的存在。他的创作范畴包括摄影、装置与绘画等。


1994年国立台北艺术大学美术系毕业,现居住、工作于台北。目前为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兼任副教授,幻影堂负责人。


曾受邀参加:1997年威尼斯双年展;2005年横滨三年展;2009年亚太三年展;2012年上海双年展;2013年北京摄影双年展,“集群艺术奖”得主;2014年深圳国际雕塑双年展、威尼斯建筑双年展、首尔国际媒体艺术双年展、英国曼彻斯特亚洲艺术三年展、新加坡“亚太艺术奖公众奖”得主;2015年亚洲双年展;2016年悉尼双年展;2018年“台新奖”得主,并再次受邀于上海双年展展出;2019巴西库里提巴双年展与俄罗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双年展,文馨奖得主;2021年雅加达双年展。2020年担任展策展人,策划《禽兽不如—2020台湾美术双年展》。


姚瑞中与学生合作,持续十年的摄影出版计划《海市蜃楼:台湾闲置公共设施抽样踏查》,已出版七本,引起了台湾社会对公共蚊子馆现象的巨大关注。近年,姚瑞中关注台湾民间庙宇的各式神鬼像,系列作品《巨神连线》获“台新奖”,2021年中元节出版新书《地狱空》。



关于采访者



傅尔得,专栏作家、策展人。著有:《一个人的文艺复兴》(2016年)、《肌理之下》(2018年)、《在场:亲历11个重要美术馆摄影展》(2021年)《对话:21位重塑当代摄影的艺术家》(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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