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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o Houa Her:我拍摄苗族,关于魔法、爱、幻觉与妄想

假杂志编辑室 假杂志
2024-09-07


 

在Pao Houa Her幼儿的时候,她便与她的家人逃离老挝,来到了美国。尔后,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接触到摄影,并在看了Wing Young Huie的作品后,励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之后考入耶鲁大学,正式开启了她的摄影创作生涯。

Pao Houa Her的作品自始至终都关注于她的族群—苗族。从地景摄影到东南亚风格肖像,她高度个人化的作品采用了纪实性的美学,并倾注了严谨的概念感。



摄影 | Pao Houa Her
采编 | 周光源
翻译 | 王心妍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系列,2017年,Pao Houa Her

听长辈们说,我们的族群源起中国。清朝时期,苗族被逐出中国的南方地区,来到了东南亚。
 
我们的苗族长者经常讲述老挝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他们背着竹篮,赤脚沿着崎岖的山坡悠闲地走向稻田。奇形怪状的小山点缀着风景,陡峭的山谷如龙肤般苍翠,尽收眼底。在香蕉树上嬉戏的长臂猿为路人唱着小曲,而亚洲独角兽(中南大羚)在翠绿的树木后面腾跃。在另一个故事中,老人们把我们送到了战时的老挝,那里的群山被集束炸弹点燃。腐烂的水牛尸体散落在被炸弹袭击的大地上。血迹斑斑的小径弯弯曲曲穿过拥挤的丛林,树木的眼睛注视着迷路的流浪者。在这个描述里,死人变成老虎这种最凶残的生物。老虎潜伏在竹棚后面,在夜深人静时,在裸露的缝隙中咆哮。
 
我出生在老挝北部丛林的某个地方。在四五岁时,我与家人逃离老挝,在母亲的背上渡过湄公河,为了不哭而被喂食鸦片,在泰国的难民营生活,并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达美国,最终定居在明尼苏达州的圣保罗。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系列,2017年,Pao Houa Her
 
我记得在一个冬天,那时我刚来到美国,我的叔叔来接我,然后他和我说在圣诞节人们会互相送礼物,他带我去了他家,我看到一个挂满彩灯的树下放着圣诞礼物,我收到了袜子和衬衣,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另一段记忆是我和妈妈坐在一起看电视,爸爸和亲戚们去了明尼苏达州南部,我坐在黑暗中,电视播放着白噪音,而我在想我爸去哪儿了。
 
我想我很早就接触过摄影,我爸喜欢拍摄家庭照片,他总是相机不离身。在我六年级的时候,有位老师教我们摄影。作为一项课外活动,读高中的时候我还学会了冲洗胶卷和相纸,但一直到社区大学,我才正式开始学习摄影,有一门课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接触到了Wing Young Huie的作品,他在《Frogtown》系列中拍摄了苗族人,这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截然不同,我只知道我想成为一名摄影师。我的父母没有受过教育,我是家里第一个读大学并获得研究生学位的人,但我从没想过我会进入耶鲁大学读书。而当我进入耶鲁的时候,我有严重的“冒名顶替综合症”,总感觉自己很愚蠢,但我想尽我所能,努力加深我对摄影的理解。
 
我一直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面对老挝这个国家,尽管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对此毫无印象。我对老挝的想象来自于我的祖母。她来我家过夜的时候,我会睡在她旁边,问她在老挝如何生活、她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年轻时经历的战争、当时的老挝是什么样子等等问题。所以我印象里关于老挝的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我后来才意识到,她记忆中的老挝和看到的截然不同。她在1980年代离开老挝后,就再也没回去过,而我一直到2011年才回到老挝,在此之前,我所了解的老挝都来自于我祖母还有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我曾想象老挝对我有着无法比拟的意义,但我彻底失望了,现在的老挝相比我祖母的时代已经改头换面了,这个国家变得更现代化,几乎每个人都有手机,每家都有供电。不过作为一个来自美国的女性,要在这里拍照还是很不容易,因为这是闻所未闻的,很难试图让人们相信我确实是在摄影。

选自《立正(Attention)》 (2012-2015)系列,Pao Houa Her
 
2012年,我在研究生期间回家与父母一起参加了一位远房叔叔的葬礼。葬礼开始时,我看到四名身穿白色衣服的苗族男子缓缓走来,吹着走调的小号,而另外六名身着军装的苗族老人把远方叔叔的棺材盖上,铺着一面美国国旗,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向我叔叔致以最后的敬意,他们一起抓着垂下的国旗边缘,把它从棺材上挪下来,折成一个三角形,最后,其中一人把国旗交给我叔叔的长子。目睹这一庄严的仪式,我怔住了,这种仪式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我在电影和新闻中看到过,但从未亲眼所见。
 
仪式结束后,我找到其中一位问他们来自哪一支军队,就在那时,我得知他们不属于任何军队的分支,他们刚刚对我叔叔进行的葬礼仪式是看YouTube视频学到的,包括小号演奏也是,制服、胸针和奖章都来自网购或镇上的军用物品店。也正是在那里,我了解到他们的确都参加了越南战争,但从未被美国军方承认。自90年代初以来,他们一直在争取美国军方的认可,为退伍军人之名而战,为退伍军人的基本权益而战,为死后可以被埋葬在阿灵顿公墓而战。
 
一众兢兢业业、爱国的越南战争退伍军人是如何被抛弃的?为何受到美军的认可如此重要?这么一群人是如何在越南战争历史中被抹去的?又是什么驱使一个人如此渴望获得认可,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与这段历史命脉相连?

选自《立正(Attention)》 (2012-2015)系列,Pao Houa Her
 
考虑到这些问题,我开始仿照美国国家肖像画廊中的画像拍摄这些苗族退伍军人——包括普通肖像和军用肖像。我想找到他们,给他们发邮件,让我爸爸给他们打电话。我为他们提供摄影服务,如果他们让我拍一张肖像,我会给他们一张,给我自己也留一张。我为他们创造了一个可移动的肖像馆,2012年,我来到了明尼苏达州的殡仪馆进行拍摄;2013年,我来到老挝家庭中心的每月例会前和威斯康星州一些军人的家中;2014年是在Vang Pao将军的生日集会和一些军人的家里拍摄。虽然这些军人的名字和他们的个人事迹对越南战争这段历史举足轻重,但我并不是对他们个人,而是对这一个集体产生兴趣,我有意隐去了他们的姓名,以表明他们现今面对美国军方的处境。
 
在我的其他作品中,植物是常常出现的“道具”。花在苗族文化中有着几乎无处不在的作用和隐喻。人造花在东南亚和亚洲其他地区随处可见,我对它们完美的盛放状态很感兴趣,我喜欢花卉之美,以及人造花卉材料的可塑性。花卉让人联想到女性身体,我也想研究花的历史。因此,在不同作品中它们的表现方式各不相同。

选自《我母亲的花》 (2016)系列,Pao Houa Her

在《我母亲的花(My Mother's Flowers, 2016)》这部作品中,我开始拍摄我母亲收集的人造花,我想以荷兰静物画的风格拍摄它们。我希望通过彩色或黑白让人联想到过去和现在,并从高度个人化的视角探索花卉在苗族文化中的长久存在与意义。花卉以一种近乎神秘性,看似无所不在地充斥于当代老挝或美国苗族的社群文化中。
 
我母亲在旧货店和促销会中收集了无数绢花,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花瓶,然后摆在家里的特定位置。为了打破这些花束的同质和单一,她经常放置一些五颜六色的鸟类装饰或纺织布条,创造一种视觉美感和纹理层次。因此,这些插花不是时尚的家居装饰,而更多地象征着苗族的审美意趣,以及对文化记忆的秉持。

 选自《我母亲的花》 (2016)系列,Pao Houa Her

借鉴了西方传统肖像和静物画,我选用素简的中性背景色和黑白色调拍摄彩色的插花,就像拍摄官方肖像一样。我希望它们能有一个正式的拍摄方式。对我来说,它们似乎是家庭的象征,就像一个更庞大的家庭社区。那些高分辨率的影像不仅展现了每朵花瓣和叶片的细节,而且还原了积聚在表面的柔软微尘。在一张张单独、简约的照片中,物体和记忆共鸣,与过去的文化连接。

 选自《我母亲的花》 (2016)系列,Pao Houa Her
 
同时,在这个作品中,我把目光聚焦在那些苗族约会网站(Tojsiab.com)中年轻女性照片背景中的花,我对她们如何使用摄影、技术和 photoshop 很感兴趣, 于是那个网站变成了一个我用来研究的地方。苗族美国男性会在这些网站上筛选“纯洁”的老挝女性,为了表明他们的心意,这些年长一些的男性通常会寄一大笔钱和礼物给这些女孩,时常会买给她们前往美国的机票,这样他们就能结婚。这种行为最初就被理解成一种商业交易,一些女性会来到美国,但很少数真的会过来,往往让这些追求者空手而归,甚至让她们变得更穷。除了这些从苗族网站打印的照片之外,我还创作了其他的照片,在其中有意识地把苗族女性的照片以数字化的方式植入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花朵背景中。

 选自《我母亲的花》 (2016)系列,Pao Houa Her
 
《Hmong Tebchaw倒台后(After the Fall of Hmong Tebchaw)》表达了苗族长者痛失心爱家园的深厚感情。该系列包含了黑白照片,其中一半描绘了被大量人造植物包围的苗族年长女性,另一半展现了位于明尼苏达州圣保罗的科莫温室公园中的植物群落,特别是一些东南亚植被置于热带环境下,蔓延出郁郁生机。
 
这一系列的标题,既指苗族家园的废失,也指一桩发生在苗族族群中残酷而恶劣的案件——美国四百多名苗族老年人通过名为“Hmong Tebchaw”的平台的投资计划诈骗,该案件的始作俑者Seng Xiong现已被定罪。这一跨越双城作案的骗子说服苗族老年人投资一个他名下的账户,收取3000-5000美元的费用,他向受害者承诺,在未来的东南亚国家会建立一个苗族家园,在这里会分得相应的土地、房子和很多其他福利。Xiong声称正和白宫还有联合国合作建设这个苗族国家,一旦搬到这个全新的国家后,苗族“创始者”将会收到经济补助,比如免费的医疗和教育。

 选自《Hmong Tebchaw倒台后》 (2016)系列,Pao Houa Her
 
尽管Xiong在2017年被判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但他的很多受害者仍对此持不同态度,一些人甚至认为Xiong是腐败的美国政府意图剥削苗族家园的真正受害者。仍有老年人期待着骗局成真,他们对老挝的苗族生活记忆犹新,希望能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回归故里。

我的这一系列作品回应了Xiong的虚假承诺,在我拍摄的肖像照中,这些苗族女性平静的面容并没有表现出一种被人误导的脆弱或怀旧之情,而是耐心、骄傲与希望。这些照片以一种玩笑般但情绪化的方式展现了她们对家园的想象——通过人造植物背景下的人物肖像,捕捉到了苗族老年女性难民(Xiong的作案目标群体)的尊严、美丽和优雅。这些人造植物覆盖了真实的背景——明尼苏达州的一个老年中心——但也表现了苗族历史语境下一种正式肖像的拍摄方式,与理想化的老挝山景和人造花卉相映成趣。

 选自《Hmong Tebchaw倒台后》 (2016)系列,Pao Houa Her
 
在那些温室照片中(摄于圣保罗科莫公园Marjorie McNeely温室),我拍摄了天窗、钢筋水泥以及一个监控摄像头——通过现代建筑瞥见了人造建筑中所描绘的“自然”元素,并将其与人物肖像形成鲜明对比。在这里,真实的植物缺失了人类或地理的语境,我童年时期参观科莫温室的经历,激发了这些饱含深情却令人悚然的“景观”照片,这些照片聚焦于老挝和东南亚的植物,而这些生根热带的绿色植被与明尼苏达州并没有真正的地缘联系,就像背井离乡的苗族人民发现自己身处的气候与环境与他们的家乡已是天差地别。苗族家园的碎片以热带树木和蕨类植物的形式植根于美国城市——尽管它们仅存在于绿藻博物馆的展柜之间,早已远离故土。

 选自《Hmong Tebchaw倒台后》 (2016)系列,Pao Houa Her
 
通过高度个人化的镜头,我希望人们能够深入苗族群体,探索其文化并从中寻找共鸣。「After the Fall of Hmong Tebchaw」表达了流散的苗族人民内心之殇——苗族的老年群体对心中故土念念不忘,却始终与之渐行渐远。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在被拍摄者的一生中,是否会重建一个苗族家园?或者他们所形成的流散社群本身就是一个家族家园,在全球化商业和现代生活的混乱与过剩中得以重建?在这一系列中,拍摄场景是虚假但舒适的,而人物的渴求与希望呼之欲出。
 
我不认为摄影只是记忆。对我来说,摄影从来不是真实的。在我们面前的照片就像我们脑海中选定的记忆。
 
《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My Grandfather turned into a Tiger)》最初是源于我祖父的阿姨所讲述的一个家庭传说,我把文字传说演绎成影像作品,我一直对这个故事有浓厚的兴趣,因为我知道现实意义下一个人不可能变成一只老虎,但我也承认爱人之死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智,正因如此,我在老挝和明尼苏达州创作的影像是关于魔法、爱、幻觉与妄想,最重要的是关于建构叙事和图像的重构。虽然这些影像脱胎于这个家庭传说,但我总认为它们是关于上述主题以及建构的思考。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 (2016-2017)系列,Pao Houa Her
 
这一作品的主体…确实来源于我的一位曾祖辈的阿姨,她因癌症去世了。她叙述了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祖父如何在60年代初被征兵参与越南战争,没多久他就牺牲了。我们不确定他的死因,但不久之后,一只老虎出现在我祖母的家中,一直待到我祖母赶它走。村民们都相信这只老虎就是我的祖父,我的祖母也是这么想的,这只老虎陪在她身边,赶跑了很多村民和她的追求者,所以有一天她让老虎离开了,老虎从此一去不复返。死后转世的说法一直让我很着迷。
 
我想去老挝,把这个文字传说演绎成摄影叙事,我寻找着一只老虎、小村庄和一个老人……我觉得这一切变得很无聊。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纪实摄影师,所以我开始解构这个故事中我觉得有趣的部分。对我来说,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老虎的神话、我的祖父、情欲、爱、幻想、幻灭、变形和诡计…我在老挝积累了项目一半的素材,经历这些之后我开始思考我能在美国做些什么。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 (2016-2017)系列,Pao Houa Her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 (2016-2017)系列,Pao Houa Her

有一些作品是数字化的视觉堆砌,实体建构了拍摄场景,最终我把其中一些处理成透镜式的图像,比如,老虎的影像就是一种物理建构,我搭建了这个场景,然后做成了立体的效果,让老虎成为展览中跟随观众的幻象。还有丛林篝火、叶片、花型生殖器、两个普通罐子的照片也都是透镜式的图像。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 (2016-2017)系列,Pao Houa Her

 选自《我的祖父变成了一只老虎》 (2016-2017)系列,Pao Houa Her

我的作品持续表达、剖析并考察苗族群体的问题和遭遇,这听上去可能是自恋甚至是自私的,但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成为人们研究的“场所”,这是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也确信自己带有一种艺术家的优越感,但我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我非常投入在我的族群中,我的作品也是关于他们。也许苗族群体目前并不理解这些照片,但我真心希望他们的下一代能回看这些作品,并给予批判和分析。
 
我的新作品是关于加利福尼亚北部的景观,多数是亚洲人(苗族、老挝和中国人)利用这片土地非法种植大麻。我对那一层空间的历史、摄影师如何表现它们很感兴趣,还包括苗族历史,以及他们如何继续在这些公认不宜人居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关于创作者


Pao Houa Her是一位苗族-美国视觉艺术家,以摄影为媒介进行创作,其作品研究、批判、颂扬并复杂化了作为苗族群体的身份概念。1982年出生在老挝,婴儿时期和家人逃离此地,暂居泰国的难民营,直到1986年搬至圣保罗。

2009年,Pao Houa Her获得明尼阿波利斯艺术与设计学院的摄影学士学位,2012年获得耶鲁大学摄影硕士学位,同年获Alice Kimball奖学金,2013年获Jerome新兴艺术家奖学金,2016年获McKnight视觉艺术家奖学金。Pao Houa Her曾在多地举办摄影个展,包括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明尼阿波利斯Franklin Artworks、东兰辛Eli and Edythe Broad Art Museum、以及休斯顿、纽约、圣保罗、清迈、金边、万象等地的画廊和博物馆。2022年,她的作品将在Walker Art Center独立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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