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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四川师大与戈申学院的交流项目缘起

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3-11-18


四川师范大学与美国戈申学院的交流项目缘起


文/桑宜川


光阴似箭,岁月如歌。上世纪“文革”浩劫之后,国运开始复苏,万象更新,中断十年的高考也得以恢复,我辈有幸成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批大学生,俗称77级。从入学的1978年初算起,如今已过去四十年。回想当年作为外语系的学生,在狮子山上度过的求学日子,受惠于众多师长的启蒙与开惑,聆听美国戈申学院的英语教育专家授课,初识美国文学与诗歌,及域外文化与风情,并与戈申学院来的首批22名洋学生交流互动,切磋学艺,早夕相处,春华秋实,受益终身,至今回忆起来,那些温馨的场景恍然如昨,依旧历历在目。(上图:1980年四川省代表团首次访问戈申学院,后排左一为原川师外语系主任黄达明教授)

提起这样的陈年往事,如今的年轻学子或许觉得不足为奇,因为毕竟西学东渐,中外文化与教育交流已日益频繁,遍地开花,更有出国留学的浪潮,方兴未艾,国门大开绿灯。然而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地处内陆省份的四川成都尚处于几乎闭塞状态,若来了一群西方人,还是一件新鲜事儿。他们出现在大街上,行人会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跟踪,甚而围观。那年月,西方人在北京、上海,广州城里遭遇的滑稽情形也大致相同,会被国人“另眼相看”,或是“众星捧月”。还记得“文革”期间,外语学习的视听教材极为匮乏,条件十分有限,四川大学外语系的几届工农兵大学生,为了能练习口语,学校只有把他们送到浙江的湛江港口,去与货轮上的菲律宾水手对话。这一场景在川大校友,英国华裔作家张戎的长篇传记小说《鸿》里有生动的描述与插图记载,比她更早二年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亦是笔者后来的外语系同事陈明老师对此有相同的记述,那年月年湛江港口进进出出的外轮就是他们的大学时代实习基地。

话说回来,当年的四川师范学院,虽然人才济济,外语师资雄厚,但与海外的学术交流依然甚少。有鉴于此,作为省内的一所普通院校,率先走出了国际教育交流的这一步,与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戈申学院结了缘,可以说是在中国西部地区高校中首开先河。多年以来,圈内与坊间都对此好奇,想知道这个缘是怎样结下的?然而终不得其果,唯有感叹,除非有神力相助,方不能为之。

其实,大千世界里,许多事情的发生与邂逅,皆有因缘,有时还确是神力的感召与使然。这故事还得从源头说起,那就是美国戈申学院,印地安纳州的一所私立文理学院。该学院成立于1894年,虽隶属于美国门诺教会,但获得美国高等教育委员会的认可。在其晚近的校史上,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院长,资深教育家,名叫伯克霍尔德(Burkholder, John Lawrence )。上世纪二战时期,中国战场正值如火如荼,硝烟弥漫,他毅然决定赴中国教书,生活了几年,对中国素有特殊的历史文化情结。


博克霍尔德曾是戈申学院和哈佛神学院教授,并分别兼任过院长之职,以及美国门诺教会使团的学者兼翻译。他于1917年出生在宾西法尼亚的小镇纽维列(Newville),家里有弟兄姊妹五人。1939年,他在戈申学院读书期间,认识了同学哈丽特(Harriet Lee Lapp)并与之结婚,育有二男二女。二人去世后均葬于戈申市郊的艾卡特(Elkhart Prairie Cemetery)墓园。(上图:博克霍尔德夫妇合影)

博克霍尔德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是纽约大学的硕士,上世纪一战期间找到了一份教职,兼读博士学位,并服务教会事工,1938年去世。博克霍尔德秉承父辈的愿望,入门诺教会中心属下的戈申学院读书,并于1939年毕业。1942年受洗之前,他已是门诺教会中最早服务盖茨堡神学讲座的年轻人。同一年他到纽约参加了首届门诺教会的牧师培训班,历时二年,学习结束后,他申请志愿去中国做赈灾济贫和传道工作。当年,他的第一站是印度,一年之后从那里跨越喜玛拉雅山,飞往中国,到了上海的一所教会大学教书。1946年,他的妻儿到上海,家庭团聚。1948年12月,新生政权要求所有在沪的外国人限期离境,他们踏上了回家之路,但是中国不了情已深深根植在他的心田里。

博克霍尔德在回忆录里写到,他的中国岁月构筑了影响他一生的旨趣与创造性思维。回到美国后,他受命于印第安纳州艾哈特市门诺教会,担任门诺中心委员会和教会的世界服务部干事长。作为赈灾济贫的行政负责人,他与联合国的中国救援委员会保持了密切联系。多年以后,他仍然感叹,在中国度过的几年让他自己的思想变得充满了“复杂性与模糊性,有时还带有悲剧的必然性。(complexity and ambiguity, and sometimes tragic necessity.)”他还补充到:“我的门诺背景从来没有让我遇事这样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由此可见他的心路历程,在现代中国时代变迁大动荡中表现出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1948年底,博克霍尔德回到美国后,重返校园,继续学业,到普林斯顿神学院兼修神学和伦理学,并于1951年获得硕士学位,1958年获得博士学位。其实,他从1949年就开始在戈申学院教书,1961年又受聘为哈佛神学院教授及院长之职。1971年,他应戈申学院呼召,返回母校任院长,一直做到1984年。(上图:博克霍尔德在戈申学院校园里参加植树活动。)


戈申学院的档案记载:1979年,戈申学院院长博克霍尔德访问中国,与四川省高教局签署了第一个本科生教育交流的换文协议。这是依据“门诺合作者在中国”Mennonite Partners in China (MPC),过去称作中国教育交流项目formerly China Educational Exchange (CEE) 做出的决定。当年共有五个门诺教育机构参与,分布在美国和加拿大,旨在向中国输送英语教师,同时也接收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到这五家北美门诺教会属下的学院进修学习。(上图:1979年,戈申学院院长博克霍尔德教授一行访问四川师范学院,在行政楼前合影。)

作为回应,1980年5月,四川省科学委员会组团访问美国,推进这一协议的具体事项。原四川师范学院外语系主任黄达明教授告诉笔者,当时他是随团成员,美国华侨何先生热心协助,联络戈申学院。旋即双方举行了会谈并确认,戈申学院每年派遣10余位学生来川师,学习中文并且做社会调查,有带队老师;川师每年派遣一名教师去戈申,学习英语一年。往事悠悠,如今岁月已过去了近四十年。当年,中美两国之间的这一国际教育交流项目在四川是首创,受四川省高教局指导,更受四川作为一个内陆大省,引领其时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思维影响,与北京的国家教委,即后来改名的教育部并无关联。然这一前世因缘的邂逅,乃得力于博克霍尔德教授在任院长期间热心推动,是他的中国情结使然。


不久之后,该项协议内容得以实施。1980年8月,戈申学院组织了第一批学生来华,共计22名。黄达明教授受学校委派,与原外语系青年教师王建蓉,并四川省高教局干部姚先生一行三人,前往北京迎接戈申学院的师生。彼时,戈申学院的带队老师是安特利·比奇夫妇(Atlee Beechy and Bert Lobe)。(上图:黄达明教授一行三人在北京十三陵合影)

笔者的大学同学,现美国西来大学佛学教授龙达瑞兄来信告知,说他自己一生受戈申及校友之益非浅。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受母校川师委派,作为青年教师曾去戈申学院进修。1994年,他希望去哈佛研修,于是写信给该校神学院院长戈顿考夫曼教授。因戈顿考夫曼教授与戈申学院院长博克霍尔德都是门诺教派的教友,更因为后者是前任哈佛神学院院长,戈顿考夫曼教授很快回信,表示欢迎。达瑞兄说,正是戈申的因缘,“犹如火炬与明灯,照亮了自己学业进取的道路。”言之灼灼,熠熠生辉,也为戈申学院滋润中国学子的故事演绎提供了佐证。

查阅戈申学院的历史文献,我留意到博克霍尔德多年一直在思考二个主题:第一个就是培养门徒,在他的教学及学术论文里曾多次阐述“再洗礼派”的观念,贯穿始终。当年在哈佛神学院时,他曾吸引了大名鼎鼎的德国神学家迪特里希·潘霍华的未婚妻玛丽雅(Maria von Wedemeyer)来参加他的门徒讲座,他的人生理念是“用理解与效力去传播大爱,回报主恩。”第二个主题体现在他写于1958年,发表于1989年的代表性学术论文“从门诺教会的视角看应尽的社会责任”。在这篇论文里,他以富有感染性的叙事话语,将自己的中国经历与门诺伦理观念中的不足之处作了精辟的阐述,呼吁门诺教会应正视在现代中国传播福音的困境。


博克霍尔德教授的后人告诉笔者,其实他们的父亲作为笃守圣经义理的基督文化学者,神学教授, 一生致力践行大爱的道理,最希望在中国推广的一件事,爱人如己,终未竞其果,那就是把基督教的大爱精神传入中国学子的心中,但因中国是一个不信神的国度。他曾伸出诚恳的手,却受到了婉言谢绝。面对那一方巴蜀土地,他留下了终身的遗憾。但他毕竟是有成就的,那就是作为拓荒者,最早推动了中国内地陆省份四川的英语教育,这一善举将永远留存在我辈学子的记忆里,永不消遁。(上图:1981年11月,美国门诺教会使团CEE项目的第一批英文教师,彭博格 (James Bomberger) 和朵丽丝(Doris)夫妇与川师外语系七七级二班同学摄于‘熊猫馆’,即原四川师范学院,现四川师范大学外国专家公寓)。

作为戈申学院历史上的一位广受师生爱戴与尊敬的院长,博克霍尔德在当地社区及门诺教会使团里极大地提升了戈申学院的知名度与“可视性”(visibility)。他鼓励并倡导了一场富有成效的运动,从此建立了戈申的禀赋,在美国被广泛认为是一项“不同寻常的事业”(an uncommon cause),那就是戈申学院的中国项目,目前已与二十多所中国高等院校签署了英语教育交流的协议书。他不仅是基督教会的忠实仆人,而且是二十世纪美国门诺教会中最富有挑战性和创新精神的思想家。还记得博克霍尔德教授到四川师范学院访问的短暂时间,为我辈77级学子作了一次精彩的演讲,表达了一位著名美国神学家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情谊,至今恍然如昨。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至今,蜀中的四川大学,华西医科大学、电子科技大学,四川理工学院、重庆的四川外国语学院、重庆大学等院校,及数所川渝中学相继与美国戈申学院开展了国际教育交流项目。省外的还有南京大学,洛阳科技大学、东北科技大学等。目前这个项目已延伸到了韩国和日本等亚洲国家,但追溯这一国际教育项目的缘起,最初落地在四川师范学院校园里,逐渐向外产生辐射影响,播撒爱的种子,随后生根,开花结果,始作蛹者乃是博克霍尔德教授。(左上图:1979年,戈申学院院长博克霍尔德教授(左三)率团访问四川师范学院,时任院长冉友桥(左二)主持会议,戈申学院首批教师彭博格教授夫妇(右一右二)在座,外语系佘万成副教授任翻译。)


这里引用哈佛神学院哈维教授(Harvey Cox)的评价:“劳伦斯·博克霍尔德教授一生致力于搭建沟通的桥梁,奉献给了我们的社区和世界。他将不同信仰和文化背景的人连接到了一起,并激励他们在个人荣誉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构建一个更新的社会。他是一位有远见的领导者 (visionary leader),为他的家庭、教会、社区、以及他的国家鞠躬尽瘁。几十所海外学校也因他的服务而受益。劳伦斯,谢谢你,这是一份恩典和慷慨的礼物,是你的友谊带来的持久愉悦。”此言不虚,我以为是为博克霍尔德教授的一生作了恰如其分的注脚(footnotes)。(上图:1980年8月,四川师范学院苏黎院长与戈申领队老师比奇教授夫妇交谈,外语系黄新渠教授任翻译。)

从这个意义上讲,博克霍尔德教授与他带领的戈申学院团队,对四川的英语教育发展做出的早期贡献,不仅促进了整个四川的英语教育水平提高,也带动了外省的英语教育事业发展。其实,博克霍尔德教授人生理念已经有了结果,他寄望向中国学子传播福音,我辈学子已从浩如烟海的优美英文语篇里,字里行间里读出了他的心语,大爱无疆。《史记》有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谨写下这篇拙文,“吃水不忘挖井人”,向博克霍尔德教授墓碑献上一束白色小花,作为曾受惠于他的一名中国学子,在中国教师节到来之际,遥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

1980年8月,四川师范学院原外语系主任黄达明教授陪同美国戈申学院彭博格教授 (Bomberger) 和考夫曼教授 (Kauffman) 在乐山凌云寺参观。

1980年8月,戈申学院第一批学生抵达四川师范学院,领队老师比奇教授夫妇 (Beechy) 应邀到黄达明和石慧英教授夫妇家做客。

1981年,美国门诺教会CEE项目的第一批英文教师,彭博格 (Bomberger) 和朵瑞丝 (Doris) 二人摄于四川师范学院(现四川师范大学)。

1980年12月,戈申学院第一批师生与外语系77级学生合影留念。第二排右四为龚登墉教授,右五为戈申领队老师比奇教授。右六和右七分别为戈申学院留学生端特(Dwight)与柯莉(Corey)。

1980年8月,美国戈申学院第一批学生抵达四川师范学院,共计22名,开始了他们为期一年半的学习生活,记得临别时(farewell),与中国同学相拥而泣,彼此许愿,芳华岁月结下的友谊万岁,以此共勉。


2018年9月10日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图片:来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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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 ——

加拿大华裔历史文化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原成都科技大学外语系及四川大学外语学院教书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生,研究兴趣广泛,涉及语言学,翻译学,释义学,哲学,逻辑学,符号学,人类学,历史学,世界文明史诸领域。中英文著述丰富,撰写有历史文化散文逾600篇。现为北美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及港台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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